一塊木頭,能有多少種可能?在匠人的刻刀下,它可以是栩栩如生的飛鳥走獸,是精妙絕倫的樓閣亭臺,甚至是穿越千年的文化密碼。當木屑簌簌落下,沉睡的木紋被喚醒,一段關于技藝與傳承的故事就此展開——
通訊員 小亮/文 趙杰/攝
這個時代,有人選擇快速奔跑,有人選擇跳躍式前進,惟葛慶民,心甘情愿迷上慢慢用手工打磨綿長寂寞的時光。木雕于他是生活,不是潮流追逐,而是四十五年如一日刻骨銘心的摯愛與堅守。
非遺是一座城市獨特的印記,更是一方水土的根與魂。
指尖翻轉,木屑輕舞。
葛慶民一只手接過文化傳承,在木雕里創造金山銀山,一只手深耕文化創新,賦予傳統文化新時代內涵。
淵源家學守初心
天高云淡,田野無垠。從蕭縣龍城鎮穿鎮而過,驅車向北前行三公里,道路兩旁,行道樹高大挺立,雖至秋分仍一片翠綠。駛過熱鬧的主路,向西一轉,恬靜的姬村便顯露眼前。淮北非遺葛氏木雕傳承人葛慶民的工作室隱藏于村落之中,屋外小河流水,犬吠鳥鳴,似一幅山水田園畫,推開門,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叮當、叮當……敲擊聲回蕩館內,葛慶民正凝神打磨木材,目光專注,木屑細碎,紛紛揚揚地飄散,百余平方米空間彌漫著木屑特有清香,古老木雕藝術就在這質樸環境中煥發生機。
“木雕于我,是手藝,更是文脈;是雕刻,更是對話。”面對來訪,葛慶民用平實的話語,概括了自己與木雕結緣的初心。身旁,錯落陳列的木雕作品造型多樣,有人物、動物,有山水、花草,件件栩栩如生,無不彰顯精湛技藝,令人折服。這些,僅是他四十多載創作生涯中千余件作品的冰山一角。
葛慶民今年62歲,出生于木匠世家,從小對雕刻懷有莫大熱情。“17歲我就拿起刻刀。”他說,白天跟著伯父做木匠,晚上提著米面去師傅住處學雕刻。
剛接觸木雕那會兒,樹上折斷的枝杈、家具成品邊角料……只要是能接觸到的原木都是葛慶民的練習材料,刻刀劃破手也是常事。找塊布包上,接著刻,經過長期摸索,葛慶民逐漸掌握選材技巧和工藝流程。
“我做學徒時,把師傅慣用的一把刀弄斷了,遭了重罰。”葛慶民回想起當學徒的點滴,“師傅的教誨這輩子不忘,刀是木雕工匠的靈魂,壞了再磨不行,須有尊重工具之心。”
待手藝日漸嫻熟后,葛慶民如其他木雕工匠一般,開始制作順手工具。選取合適的磨石,右手秉刀、左手持石,日復一日,研磨刻刀,直至鋒利到“切、削、平”隨心所欲;后期則將刻刀置于眼前,細察刀口狀態,判斷是否合用,整個過程至少持續30天。這些工具本身,既飽含技藝傳承,也成為衡量木雕工匠手藝水平的標志。
“常用刀十七八種,每件作品細節需不同的刀打磨。”工作臺上,擺放著三十多把修光刀。刀柄因常年握持,溫潤如玉。“刀是手的延伸,更是心的延伸。”為精準控刀,葛慶民數十年來堅持書法、繪畫練習,以腕力、指力、眼力配合,力求“下刀如有神”。
在葛慶民看來,刀法即木雕“筆墨”。“運刀如運筆,轉折頓挫皆有情。”他現場為我演示:平刀削底,圓刀取勢,斜刀出峰,三角刀點睛。刀起刀落,棗木屑如墨點飛濺,不足二十分鐘,一只瑞獸雛形已躍然眼前。
“木頭有靈性,你對它用心,它會展現出美麗的紋路。”葛慶民坦言,木雕,這門古老手藝,作為中國傳統雕刻藝術的重要分支,散發獨特氣質,既小眾又深邃。它不僅需要學習者具備深厚悟性,更需要有鍥而不舍、至善方休的毅力。
匠心獨運善創新
從藝多年,與圈內朋友互相切磋技藝,提升自我藝術造詣后,葛慶民攜木雕作品多次參展,屢獲殊榮,深受業界好評。2009年參加中國第十二屆根石美術精品展,作品《樂在人間》經評審榮獲金獎;2013年作品《知音》榮獲第十五屆中國根藝石藝博覽會銀獎;2022年被授予“淮北工藝美術大師”稱號。
面對“大師”光環,葛慶民常懷敬畏。他婉拒多家資本拋來的橄欖枝,堅持小而精路線。他將名貴木料加工成佛像、佛龕,產品遠銷國外。曾有泰國客商捧一尊佛像找到葛慶民,問能不能模仿?一看,發現佛像竟是他做的。談及此事,葛慶民眉宇間透著一股驕傲,異國商人到訪是對他技藝的欽佩和認可。
我在采訪中了解到,正所謂“玉不琢,不成器;木不雕,難成品”,一塊木料要完成從平凡到非凡的蛻變,成為一件精美作品,需經歷選材、構思、制圖、粗刻、精修、打磨、著色、上漆、燙蠟等工序,往往耗時數月。
木雕之奇,首在匠心早蘊。下刀前,工匠心中已然完成作品。葛慶民中等身材,面容憨厚,不茍言笑,談起手藝,卻意氣風發、滔滔不絕,他最大樂趣就是“讀木”,拿到一塊原木,先觀其形,再聞其香,閉目摩挲紋理,腦中便浮現最合宜題材。海南黃花梨天然瘤疤,化作饕餮怒目;印度小葉紫檀金星點點,幻為龍鱗閃爍。因材施藝,順勢而為,既最大限度保留自然之美,又賦予人文之魂。
“很多人跟我說,這么累還做什么手工,用機器雕出來就行。我回應,那就是商品,不叫作品。”葛慶民對木雕創作有著獨到理解,機器和手工沒法比,機器產品做工精細,但它只是一種“復制”,缺乏“靈魂”。
然而,現代生活方式改變,使傳統木雕難以適應現代化建筑裝飾需求,失去存在環境,技藝漸被邊緣化,面臨無人問津困境。
深夜,葛慶民獨坐屋內,撫摸木料喃喃自語:“老祖宗的手藝,真要在我們這代人手里斷了?”
恰逢摯友銀婚,他突發奇想,用木雕重現摯友一張具有紀念意義的照片。當摯友接過這份特殊禮物,淚眼婆娑:“這哪里是木雕,分明是我們的青春啊!”
嘗試,讓葛慶民找到了方向——傳統木雕若要長久傳承,必須打破觀賞局限,賦予實用價值。唯有讓木作與日常需求相連,技藝才能真正“活”起來。
“光靠擺件不行,得讓木雕融入老百姓生活!”帶著思考,葛慶民潛心研發木雕衍生品,在“美學質感”與“生活實用”間反復權衡。終于,木雕果盤、木雕碗筷、木雕臺燈、木雕煙灰缸、木雕收納盒……一件件兼具美感與實用的作品應運而生,一經推出,廣受青睞。
如今,葛慶民的木雕產品已經有相當知名度,不少客人慕名前來“淘寶”。“做完這套茶海大概需要十天,售價千元。”葛慶民指著一件半成品介紹。我輕輕拂過表面,朵朵花瓣綻放在木板上,繁復的裝飾透出古典雍容之美,點點滴滴皆是技藝錘煉的結晶,讓人不由得咋舌贊嘆。
時間、耐心與鉆研,成就今日葛慶民。
授徒傳業潤福澤
“木雕以‘木’為媒,以刀、銼、錐等為工具,通過工匠巧奪天工的手法,可雕萬千世界。”
“從業35年后,我創辦文化傳媒公司,把木雕技藝巧妙融入家居中。”
“我已過花甲之年,仍在思考如何精進刀法。”
“喜歡這門技藝,可以私下聯系我”
……
鏡頭前,葛慶民緊張卻不怯場。
2023年3月下旬,在女兒建議下,葛慶民學著年輕人開始直播,通過網絡向更多人分享雕刻技藝。
嘗試新事物總是不易,起初磕巴無措,都不知道說些什么。直播間沒人,葛慶民就對著鏡頭雕花,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。由于不清楚平臺規則被限流,一度停播。他不理解女兒想法,經常與她發生爭執。但在孩子耐心勸導和幫助下,葛慶民咬牙又堅持下來。
現在,葛慶民面對鏡頭,侃侃而談,儼然一副從容自信的模樣。“我現在主要做一些文創、把件,老祖宗的東西有太多值得學習。”問及主要工作,葛慶民如此答復。他將木雕技藝的精髓與現代設計理念相融合,創造出契合年輕人審美的作品。葛慶民心中懷著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出一份力的夢想,勇敢地走上商業道路。而創辦木雕館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為了傳承,“我要讓年輕人有更多機會接觸它、喜愛它、傳承它。”言談間,葛慶民眼神堅定。
以木為命,與木為伴。葛慶民對木雕藝術的執著與追求是無限的。線下,他的傳承之路同樣堅實。2024年,他與淮北市工藝美術協會合作,舉辦木雕技藝傳習活動,向學員分享經驗心得。
課堂上,從木雕歷史淵源到工具使用,從基本技法到選材設計,葛慶民化繁為簡,手把手教授,受到大家的喜愛。有人雕出精美發簪,有人刻出俏皮玩偶,還有人琢出靈動飛鳥。對這些作品,葛慶民大加贊賞,因為創作不拘題材,創意也不囿于某種風格。讓更多人接觸雕刻工藝,了解技法,傳承文化,是他授課的初衷和目標。
此外,每每有外地木雕愛好者登門拜訪向他請教,他會毫無保留地講解技藝,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。他帶出的11名弟子中,已有能獨當一面者,以“定制化木雕”打造家具,帶動當地十余人就業,讓木雕手藝在現實中扎下了新根。
“只要還有人愿意學習木雕,我就會毫無保留地教下去。我堅信,這門藝術一定會在新時代綻放出更加絢爛的光彩。”
今年下半年,葛慶民開始梳理自身雕刻技藝,將部分技法簡化,方便學員上手操作。他希望通過木雕手工為大眾打開一扇認識傳統木雕的大門,讓更多人去學習這門精彩的非遺技藝,增強對中國傳統文化與技藝的認同感和傳承使命感。
以眼為尺,葛慶民聚精會神地鑿著,木屑簌簌隨刀而落,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木板,在他的手下變作精致雕花,玲瓏生動。木雕是做減法藝術,木上作畫,一筆一刀精打細磨,褪去天然質樸。木雕是時間技藝,需要足夠耐心與熱愛,方成精妙。木雕更是獨特傳承,一刀一鑿,承接歷史,創新未來。
采訪結束,暮色漸沉。當夕陽余暉灑在木雕作品上,葛氏木雕的故事,還在繼續書寫。那雙布滿老繭、帶著傷口的手,帶著溫度,帶著深情,帶著對傳統文化的堅守,還將繼續雕刻下去……

